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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 初期大乘的空观

二十二、初期大乘的空观——人法两空

重点提示

  • 般若经:人法两空

  • “无自性即无所有”,“无常即是常无”,变化就是不存在

  • 认识论转向:一切法空,是说凡夫所见所知的一切法都不存在

  • 唯假施设,就是无物存在

  • 一个原则:若无自性,则无(通用于对人和外部世界的考察)

    两个基本点:○ 人:无我/空;○ 法:无自性/空

  • “自性”是所有凡夫的固有思维

前面我们说,佛教各个部派的主张虽然有不同,但都是期望告诉我们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,只是没有主观方面的这个人我。说一切有部是他们之中一个代表,自性这个概念有可能就是他们提出的。在《阿含经》或者巴利语的经藏之中找不到“自性”这个词,也就是说,原始佛教文献里很可能没有这个概念,也就是这些部派学人,觉着要主张法有得有一个标准,这样搞出来的。

  有部的本体论体系庞大而精细,其他部派的理论可能不太一样。例如现在南传上座部的一些人就表示,有部是被上座部开除的人,他们的理论不能算数,嫌他们的理论太过僵化,太经院气。但是,即使没有搞出自性这些名堂,即使没有一套完整的本体论,南传上座部总体还说这世界上是有点东西的,可以归入人空法有的阵营。

那么这时候,另一个阵营——大乘佛教就横空出世了。从考古以及文献证据上看,大乘佛教的经典出现得确实晚一些,所以就有争论,有的人说大乘经是伪造的会议纪要,有的人说,这是隐秘的会议纪要,早期没有传开是因为没有遇到能理解的人,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承,等到有了龙树这样的人堪当法器,就把大乘经从龙宫里取出来了。这些我们说不清楚,就不说了。我们只是知道,大约是在公元前后的时候,大乘经典开始发扬光大,流行起来。

般若经:人法两空

  小乘是人空法有,大乘就是人法两空。有一点我觉得值得思考。人法两空,是一个一致性更高的理论体系。或者可以这么说,我们不知道佛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个世界不存在,但佛肯定说了“我”不存在,如果我们能从“我”不存在,推出世界不存在,这种推理的一致性程度就比较高。我们前面说了,最早大规模传播“法空”思想的是般若经,主张“人法两空,人法俱空”,主要观点就是,变化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。前面我们读过,般若经主张“无自性即无所有”,说“无常即是常无”才是真正的般若波罗蜜。如果说无常还意味着有变化的事物,这就是相似般若波罗蜜。也就是说,按照大乘的理路,变化的事物必然是无自性的,而我们前面说了,有部建立自性就是为了给存在找落脚处,如果无自性,那就是不存在。

这里你能发现一个问题,大乘理论把有部主张的那个不变的自性,和那个变化的作用这两个层面给拍到一个层面上了,其中道理,我想就是到龙树这里才明晰起来的“封闭原则”。有部说有自性的事物是可以变化的,自性在那儿不变,但是作用在变化。般若经说不行,你一旦变化就不能有自性,无自性就是不存在。如果光看“无自性就是不存在”这句话,有部也是承认的,只不过有部不认为变化的事物是无自性。

这里我们可以多说两句,有部这个通过自性确立法有的思想,从大乘的观点来看可能是犯了错误的,但是它并不傻,它的思维其实还是很缜密的,基本原则也没有问题。但是,现在很多人说无自性还不是不存在,还是有点东西的,而不是毫无所有,这就不仅是错了的问题,而且还有点傻,因为有些基本概念、基本原则没搞清楚,就是般若经上说的相似般若波罗蜜。

认识论转向

那么我们说,般若经的基本观点是,无常、有变化就没有自性。单凭这一句话还不够说明问题。为什么呢?我们前面说过,证有容易证无难,你说有变化就没有自性,人家有部说,有自性才能承担变化,你找不到自性说明你笨,你怎么知道没有自性?这个问题我们在讨论人无我的时候,是怎么解决的?是说就算你找到常一不变的东西,跟我没有发生过关系,也不可能是我这个主观世界的主宰。这是因为主观世界的范围是相对确定的。而外部世界的范围可大了去了,就算我们这个宇宙不存在,是幻象,不见得没有别的宇宙存在,只要有一个法存在,那就是法有!所以,在法的问题上,这个考察的范围无限扩大,证明难度也就无限扩大了,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?那怎么办呢?这就是我们下面要说的。

般若经不仅仅是在本体论层面上讨论变化和存在的问题,它引入了认识论视角,我们来看这段话:

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•第三会》卷491《善现品》(CBETA, T.7, no. 220, 495a2−6):

“世尊!云何菩萨摩诃萨常应远离一切法执?”

“善现!若菩萨摩诃萨,观诸法性都无所有。所以者何?诸法自性,但假施设,皆如虚空,不可得故,是为菩萨摩诃萨常应远离一切法执。

一个菩萨怎么能够不执著法呢?法无我就是要破除对法的执著,就得这么想,一切法的自性都是假施设,假名。我们前面也说过,施设是施设名言、概念,就是根本没有那个东西,使劲安上了个概念、名字,这叫假施设。这是一种什么视角?认识论视角。

  本体论讨论的是存在问题,如果单纯停留在存在的维度上思维,只讨论世界是不是存在的,存在的本质是什么,有没有变化的,会发现讨论来讨论去,都没有把人的认识因素考虑进来,好像我们怎么看到存在,怎么理解存在,都是不需要讨论的问题。那么,这样一种思维的潜台词是,只要我能感知到,我能理解到,就有这个东西。但仔细一想,好像不是这样,这是把自己当上帝了。你得把人的因素考虑进来,这个东西有也好,没有也好,变也好,不变也好,我们怎么得出来的呀?都是我们感知的,我们认为的,我们通过概念攒出来的。如果说我们的认识、我们的概念都是正确的,那么也可以不考虑认识的因素,而如果我们的概念是错误的呢?如果明明不是这样,我们偏偏总是这么认为呢?不考虑认识的因素,这些讨论就是无效的。这跟我们前面说过的怀疑主义有关系。如果我们能够肯定是在清醒状态下,讨论这个那个的还有点意义,可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做梦啊?梦中的感知都是颠倒错谬,要是不考虑这一层维度的话,你得出的结论就是无效的。所以到了近代,西方哲学有一个认识论转向,意识到了认识论的重要性,讨论存在问题的时候,必须先考虑认识因素。

而这里呢,般若经显然是也有一个“认识论转向”,叫作“诸法自性,但假施设”,这世界上所有的存在,都只不过是你以为它存在,而实际上它根本不存在。我们且不说这个结论是怎么论证出来的,先注意一下,它已经把问题的提出方法给改变了,我们不再需要讨论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存在于我够不着、见不到的地方,就算我们讨论宇宙,那也是我们认为的宇宙,也是一个概念。宇宙的另一端我可能观察不到,但是可以分析我们的这个概念,概念是我们可以触碰、可以掰扯的,是可以定义的,可以描述的,对吧!我们不说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,我们就说你认为有的东西可不可能有,问题一下就拉回来了。

前面我还给大家留过的一个问题,我们再读一下般若经的这两段:

玄奘译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•第三会》卷511《不思议等品》(CBETA, T.7, no. 220, 607c7−10):

色乃至识,广说乃至一切相智,无自性故,不可施设,由不可施设故不可思议、不可称量、无数量、无等等。

玄奘译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•第二会》卷 477《正定品》(CBETA, T.7, no. 220, 416a14−18):

佛告善现:“诸菩萨摩诃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遍观十方殑伽沙等诸佛世界及诸佛众并所说法自性皆空,唯有世俗假说名字说为世界、佛众及法,如是世俗假说名字亦自性空。”

前面说过“诸法自性,但假施设”,这里又说“无自性故,不可施设”。第二段话先说这一切世界、众生自性空,只有一个世俗假说的名字,接着马上又说,“如是世俗假说名字亦自性空。”我前面问过这样一个问题,这不是多此一举吗?你就说直接一切法皆自性空,无所有,无可施设,不就完了吗?你为什么要先说一切法都没有,唯有个假施设的名字,然后又说这个名字也没有?这样多走一道有什么意义呢?现在我们就可以回答了,就是一定要把认识论维度要引入进来。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引入认识论呢?因为我们没法证明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什么,我们只能证明,我们概念所企图要指向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可能有,这么一约定,就可以操作了。引入认识论视角以后,虽然我们说,般若经中没有系统地对空展开论证,但是开了这样一个头,就是撕开了一道口子,谁钻进去了?龙树。龙树的归谬,就是在这个认识论转向所开的口子上展开的。所以,初期大乘所主张的“一切皆空”,就是说凡夫所见所知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。

说到这儿我再多说几句。刚才看到了“假施设”、“假名”这些字眼,我们需要再思考一下“假”是什么意思。般若经也好,龙树也好,都说一切皆空,有人说那我还得吃饭啊?于是就安慰自己,“吃个假饭吧。” 比如我们还说,过马路要躲车,车是不存在的,于是说“那就躲个假车吧。”这个“假”字背后有深意,意思是真实的东西不存在,虚假的东西还是有的,假车是有的,所以得躲着走。可以这样理解吗?我还得继续破一下。什么叫唯有假施设,按照般若经的空观体系,不是说有一个假的东西,你给它施设了一个名言,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东西,只是一个名称,只是我们认为有,这才叫唯假施设。般若经所谓的唯名,唯有假施设,就是说只是你认为它有,比你的认为多出一点,都没有,绝不是说有一个假东西,你把它当成了真实。

那么现在我们总结一下般若经的空观:

一个原则:

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

  * 该原则统摄生命主体和外部世界两部分,是通则。
  
  ** 自性:恒常不变的指示对象
  
两个基本点

人:无我,空

法:无自性,空

“若无自性,则无,”我用的是大号字,这成为了一个主要利用的原则。以般若经为代表的初期大乘佛教主张,人没有自性,所以没有人,法也没有自性,所以也没有法。“若有,则有自性,”用了小号字,是什么意思呢?这是说一切有部所要主张的,但到了初期大乘佛教这里,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原则而已,已经没有适用之处了,因为它主张凡夫所见所知的任何事物都无自性。所以你会发现,到现在为止,佛教各部都还是在共同的原则下展开推理的。这个原则还是通则,通行于生命主体和外部世界两部分的考察,“自性”的意思与有部也是一样的,也是恒常不变的。所以,在以般若经为代表的初期大乘这里,原则还是同一个原则,自性还是同一个自性,两个基本点变了,推导的结论变了,说人也无自性、法也无自性,人也是空、法也是空。

批判的对象

常有人怀疑,大乘佛教是不是自己立了个靶子,打倒之后宣布自己赢了,说你们大乘非要把自性描得那么黑,有自性就绝对不能变,然后把自性给否定了。而人家说一切有部分了两个层面,有自性的事物可以有作用,恰恰是无常变化的。大乘佛教批判“法我”,是不是和小乘走两岔子了!是这样吗?你会看到初期大乘所批判的自性就是那个自性,但是引入了一个认识论维度,引入这个维度你也没什么可说的吧。说一切有部也不能说这个自性是不可认识的,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可认识的。其实说一切有部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述自性,去定义自性,这个维度他们已经在利用了。你只要是有认识,大乘的认识论转向就是合情合理的。

  所以说,自性还是那个自性,自性的定义,也还是那个定义。这里我们再强调一下,这个自性,只是说一切有部拥有的理论吗?我们有的人觉着,我承认一切都在变化之中,我没有执著过一个不变的东西啊?那是因为你没有哲学家的这种敏锐洞察,你没有把这个问题追究到根子上而已,并不是说你真的就不执著自性。所以我认为说一切有部大搞自性,其实是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本质,但并不是说其他派别就没有自性的执著。你不赞同说一切有部的观点,或者你不是佛教徒,你就没有自性的观念了吗?一样还是有的。

般若经从认识论角度来分析问题,到了龙树那里就把这个体系完全展开了,我们回想一下前面说的怀疑主义前提和封闭原则,自性就是一个概念所要企图指向的指示对象,问题推到这里,存在就是有自性,有自性就是不能变,你再端出有部的双层理论结构——一个解释身份一个解释变化,已经不好使了,如果还想不明白,可以回去复习一下封闭原则这一节。经过龙树的展开我们会发现,只要是一个应用概念的人,管你有多聪明有多傻,你就已经有了对自性的执著,因为你用的每一个概念,是要企图指向那个东西的。你说“你把那杯子给我递过来”,你并不只是动了动脑子,转了一下概念而已,你是坚定地认为“杯子”这个概念是指向外部真实存在的杯子,你觉得我能理解你的概念所指,我就会把那个所指的杯子递给你。在这个过程中,你的执著已经完成了。

  所以,般若经也好,龙树也好,他们批破自性,他们主张一切皆空,不仅仅是跟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印度思想流派吵吵架而已,而是在批判我们每一个使用概念的人的那个底层的心理思维,大乘佛教认为,正是由于这个底层的执著,我们是凡夫,我们有烦恼,我们在轮回。所以,即使我说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常一不变的,我也没有解脱,我说我完全认同佛教说的一切法皆无常,我也没成阿罗汉,为什么呢?我说归说,我真正在使用概念的时候,还是一样是执著自性。